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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虽然但是

所属书籍: 日偏食

“天还没亮你和谁打电话?”

赵春妮近一阵子情绪还算平稳,她说话越来越少,但在生活习性上,她开始像是不听话的小孩子,拒绝吃药,频繁尿床,无论哈月怎样告诉她天气变冷,她总是在睡觉后偷偷把身上哈月为她沐浴后换上的睡衣和纸尿裤全都脱掉。

这会儿她刚从被窝里钻出来,全身上下只有一件碎花小背心,臃肿的乳白色四肢全部暴露在空气中,但她本人似乎没有在女儿面前展露隐私而羞耻的意识。

也许是心理上并不亲近的原因,无论照顾母亲时看到了多少次对方赤裸的身体,但哈月仍然没有感到熟悉而自在。

她将目光聚焦在母亲的脸上,尽量不将视线下移,伸手去夺自己的手机,可无奈赵春妮攥得太紧,她便改为哄小孩似的轻拍她的手背,“妈?你怎么醒了,厨房冷,咱们先回卧室穿上裤子。”

“纸尿裤你必须得穿,不然整个床单被罩都得换,天天换,天天洗,我也会累的。”

赵春妮充耳不闻,捏着哈月的手机,用力摆弄了几下,解不开锁,便死死抬头盯着哈月问:“你哪来的手机?你又背着我偷偷给你爸打电话?我说没说过,再叫我发现一次你联系那个驴日的,我就不要你了!”

“你是不是想和他一样出去要饭?”

“你咋就这么不知好歹?你对得起我吗?”

刚才已经不适的情绪被此刻的状况成倍地加重了,在赵春妮混沌不清的质问中,哈月似乎真的变回了一名高中生。

高二那年,她曾经用家中的座机接到过父亲哈建国的电话,哈建国的声音听起来和记忆中一样年轻潇洒,他先是故作轻松地喊她:“月月,是我呀。”之后又告诉她,他现在在越城做红木生意赚了一些钱,哈月一言未发,还没听完对方要说的话。

赵春妮就夺走电话,对着话筒嘶叫怒骂。

从那天起,赵春妮没收了哈月的手机,并且时刻提防着她和哈建国联系。

每一次,她只要走到电话机旁边,亦或是出于和同学联系的需要,请求母亲将手机还给她,赵春妮都会这样大发雷霆。

赵春妮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了一整年,冲突最激烈的那次是高考前两周,因为哈月半夜忙着刷高考真题不肯花时间重复道歉,赵春妮气急败坏,徒手把钉在墙上的电话线连根拔出,并将家中的座机在她面前摔得粉碎。

那天夜里,赵春妮尖叫着一脚一脚跺着地上的电话机,塑料碎裂,满地都是红色的残渣,哈月低着头耳膜发胀,思想上已经感知不到恐惧和委屈了,她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攥着笔继续做数学题。

学业繁重的少女真的不想哭,可是因为受到母亲的干扰,她解不出面前的函数题,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

此时此刻,那种心口僵直的感觉又回来了,哈月觉得自己的身体大概是记起了那天那道无比困难的数学题。

对面的赵春妮还在叫骂,愤怒中她挥舞着双臂将哈月的手机砸在她的脸上。

眉骨一痛,手机被摔在地砖上,哈月连忙蹲下来查看手机屏幕。

“你这么喜欢你爹,你当初怎么不跟他走呢?”

“你以为我想要你吗?”

“我一养你就是这么多年,我怕其他男的祸害你,连对象都不敢找,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要找你爸了?”

“你忘了?他跟别人跑了,根本不要你!他把你当垃圾一样甩给我,你还想着他干啥?”

耳边的质问还在继续,哈月蹲在地上扒开碎成蜘蛛网的手机屏幕保护膜,还好,磕破的是手机玻璃膜,手机屏幕完好无损。

她现阶段最担心的事,就是支出这种不必要的开销。

再次起身之前,哈月反复告诉自己:母亲生病了,她现在又掉到回忆沼泽里难以自救,自己不可以和她理论,因为即便被激发出怒气也没有意义,她同样不可任由自己对她使用暴力,因为即便对方是病人,是老人,是弱者,她不可以做欺凌弱小的事。

那不是为人子女该干的事。

将手机揣进兜里,哈月眼眶干涩,还是用很平缓地态度去拉赵春妮的胳膊,“妈,那些事都过去了,天还没亮,咱们先回屋穿衣服。”

“你不冷吗?你看你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咱们先把纸尿裤穿上,你现在每天都得穿,买都买了,不穿不是浪费吗?”

“你饿不饿?我做了红烧鹅,你昨天不是还说想吃鹅了吗?咱们早餐吃粥。”

赵春妮皱着眉,她狐疑地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看了一眼,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穿纸尿裤,等到哈月说到红烧鹅,她视线又顺着灶台往锅里盯,这下她的注意力被一沓白色的稿纸吸引到,立刻推开哈月,拿起来那沓刚才哈月不小心从薛京家带回来的小说初稿继续尖叫。

“你又写日记?!写你的好爸爸对不?”

“你就这么贱?”

“烧了,我给你都烧了,我叫你再写!”

“我让你不长记性!叫你不长记性!”

“妈!那是别人的东西!你别乱动!”哈月一看到薛京的稿子被赵春妮拿起来,脑子便嗡的一声,立刻扑过去制止她。

不同于刚才抢手机用了三分力,这一次哈月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下就掰开了赵春妮的手腕,赵春妮撕扯不过她,便要掀开锅炉盖扯着哈月的头发,逼迫将她手里的稿纸扔进熊熊燃烧的炉火中。

火苗随着空气上窜,脸上一热,哈月即刻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危机之中,她再也顾不得长幼尊卑,立刻回过身单手反剪着赵春妮的胳膊,连拖带拽将她带离这片充满危险的区域。

厮打中,赵春妮的小背心被她撕扯出一个大洞,而赵春妮的指缝里还有十几根哈月的断发,哈月刚将厨房的门反锁,赵春妮重新扑过来拽住她的胳膊,角力中,哈月不耐其烦,狠狠将自己的胳膊从母亲手里拽出来,手腕如橡皮筋般回弹,手背一下拍在赵春妮的脸颊上。

“啪”一声,一个力道不小的巴掌,赵春妮捂着脸颊即刻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母女俩对视了几秒,赵春妮便愤怒地尖叫起来。

还是那种杜鹃泣血的悲鸣。

不过这一次赵春妮不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而生气,她是真正在对她面前现在存在的哈月发怒。

她双手推搡着哈月,哭着叫让哈月滚出她的家,如果她不走,她便一头撞死。

她说自己没这种心狠的女儿,她根本不需要她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滚啊!滚出去!”

“你打你老娘。你不孝啊你!”

哈月额角肿胀,耳畔的一绺头发被火焰燎成焦黄。

“动手”的是她,可从高速公路上被车轮碾压过的丧家犬不过如此。

哈月没有打人,她不是故意的,即便心里是这样想,但嘴巴像是抹了强力胶,叫她张口为自己失手打到母亲的行为辩解,又是难上加难。

哈月抱着怀里的小说双眼无神地盯着赵春妮,一开始还像石头似的矗立在院子里不肯离开,可是随着赵春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头撞她的肚子,拎起扫帚敲她的后背,她再也忍不住内心满溢的荒凉,按照母亲说的,扭过头朝着门外滚。

步子刚跨过院门,赵春妮就狠狠将大门摔上,再侧耳聆听了一阵,内里赵春妮的骂声逐渐变得微小,人应该是回到了房间内。

离开了家,但世界之大又无处可去,她的人生,走到这里,一败涂地。

哈月为了“母女亲情”从大城市回来,可是她生病的母亲也不需要她的存在,她认为自己如今已经摆脱了虚荣的谎言,在品行上还算端正,但她竟然在刚才失手扇了母亲一巴掌。

谁也不会理解她,连隔壁的斯琴大姨也不会,她似乎没有做人的资格。

她的二十六岁,没有任何可以成为她力量的牵绊,大约是那种现在就即刻死掉也不会被任何人挂念的悲剧吧。连最基本,金子口中的亲情都不能成为她内心最后的庇护所。

她甚至没办法形容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到底偏向何方。

爱恨原来并不是一线间,中间还有很多灰色的地带。

初阳升起,将天空染成金色,哈月心情糟糕到极点,恍惚中低下头,如行尸走肉般检查怀中被她保护着的稿件。

六十多页纸张,每一张纸上面都充满了被亏待的痕迹,薛京的小说不仅在他家沾满灰尘和油渍,就连封面的文字都被她的眼泪染出了墨迹。

哈月红着眼圈,手指用力抚了几次,也没能将那些痕迹抚平。

彼时恋爱,薛京也经常把自己的手稿献宝似的拿给她看,他总是说,阅读他人的文字是种很亲密的行为,甚至要超过鱼水之欢,因为那种思想层级的联通,本质是精神属性的默契,他推崇各路思想,超越肉体结合本身。

哈月嘴上嫌他酸臭迂腐,但其实内心深以为然,她是从那时爱上了读闲书。读看似对人生完全没有帮助,但却能给人带来小确幸的虚构文学。

文学作品里有她从来没有感知过的世界,幸福的,不幸的,各式各样的比喻手法引人思考,思想偶尔闪烁火花,好像旅行时,窗外沿途不停变换的风景。

人区别于动物的品质是拥有自由意志。

分手后,她的世界里虽然没有了薛京,但是还存在着初恋的精神产物。

在蓟城的休息日,她最常去书店打发时间,流连驻足最多的地方是流行文学,而刚好,薛京的书总是被店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只是喜欢读书,便没有理由不买。

大学毕业后,她在蓟城买了那么多他的书,首印版,精装版,特签版,亲签版,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本简装首印,小小一册,十六万字,故事短小精干,字句承情。她很喜欢他笔下执拗天真的少年,所以长年放在床头随手翻阅,读到书封发黄,四角磨损卷起,还会仔细地用橡皮擦养护。

反复阅读前男友的作品不是个有益身心的习惯,脉络类似过期情人视奸前任所有的社交网络,但薛京构架的世界总是很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那时也向往美好,崇拜成功的味道。

相亲时失败几次都没关系,向下择偶时触礁了几次也没关系,因为她还有兜底的精神寄托,她好歹曾经得到过书里描绘过的美好爱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再精于算计,面目丑陋,她都不会感到特别受伤。

因为她心里还住着很多个纸片人。

从蓟城搬回来时,哈月折价处理了所有她曾购买的与她短暂般配过的奢侈品,但薛京署名的那些小说是她最后变卖的一样资产。

整整两大箱,都是她摆在书架里的宝贝,光是出门前看一眼都觉能汲取到勇气,像是买盲盒,为了收集各种签名她也跟风花了不少钱。但收废品的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看到言情小说就犯恶心,连翻都没翻,撇了撇嘴,告诉她这些破烂儿只能按斤卖,最后还是看她嘴甜,大发慈悲给她结算了二十九元。

哈月用这笔钱吃了一份自选麻辣烫,那家苍蝇小店的红油真辣,应该放了辣椒精,一不小心呛到喉咙,香菜从鼻子里冒出来,她竟然对着面前半根泡发的油条留下了两串生理性盐水。

吃完在蓟城的最后一顿晚餐,她没有再关注过薛京的动态,也没有再读过他的任何作品。

所以她不太知道最近薛京又写了什么书,也并不清楚他在微博上贩卖三无产品。

网络大数据搜集情报的能力比她的心态还要精准很多,往日总是出现在她浏览器上方的薛京也突然消失了,相比新款包袋,艺术展览,livehouse,手机软件开始频繁向她展示一些九块九元,一百个包邮的垃圾袋。

她的生活随着这些廉价的广告banner进入了新的阶段。

债米油盐,一日三餐,小卖部送往迎来,没有哲学幻想,没有文学流派,更没有精神相伴的滋味,只剩下生病的母亲,拮据的用度,和一具人生热情已经被燃烬,总是感到疲惫疼痛的身体。

哈月未成年之前,身强力壮的赵春妮对待女儿拥有绝对的处置权,她是喜欢生气便要立刻发泄的类型,且经常会因为哈月不听话,不顺从,不柔软,而将她锁在大门之外。

无论他们之间的争执是什么,谁对谁错,最后想要回到家里的哈月,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哭着求饶,认错,越奴颜讨好越佳。

反复被拒绝,被否定的小孩一开始还会恐惧,会痛苦,会难过。

可是同样的“教育”上演了太多次,防御机制介入,所剩无几的感情便如果壳般剥离升空。

外表看起来还有个驱壳,但内里是空的。

哈月不可以思念失去的父亲,因为对方抛弃了她,哈月也不可以怨恨母亲,因为只有对方还接纳她。

她的内心小孩似乎没长大过,一直在走一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早该习惯了这种被剥夺感受的惩罚,何况哈月现在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她身上的情绪被扔了又扔,已经没有可以再被剥夺的委屈了,所以更不应该因为被孤独感侵蚀,而做一些饮鸩止渴的选择。

可是这种没有归属感的彷徨真的太会往人心里钻了,尤其是在刚才,抽离情感的方法都险些失败之后。

哈月盯着薛京的稿件看了又看,还是没禁得住诱惑,像个呆瓜似的,翻开了手中这一沓,来自于薛京那个空间的作品。

只是因为薛京说,这些文字的灵感是来源于她,她竟然产生了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作品是薛京的,但好像也是她的。

这感觉烫烫的,令她被孤立的精神与身体,也显得不那么落魄了。

打发时间而已。

读了一行字,哈月便告诉自己必须停下来,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顺着句号跳到了下一行。

地表残存的湿意被升起的初阳暴晒着,刺目的光线在门口一片小水洼上经过折射,在哈月的侧脸上留下一块模糊的光斑。

一句接着一句,一行接着一行,就这样机械性地反复做了几十分钟的无用功,哈月蹲在地上读书,几乎忘记了自己刚才遭遇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正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很巧,薛京新小说的主角竟然也存在一对被丈夫背刺的母女,同样面临丈夫出轨,但与哈月曾经体验过的童年截然相反,作品中的妻子在发现丈夫不忠后,第一反应,竟然是主动删除了来自于匿名人的揭发讯息,假装无事发生。

母爱与妻责似乎战胜了尊严。

可是揭发讯息没有停止,第二次,来信人又附赠了刺目的照片与视频。

哈月禁不住要惊奇,在人生的寄托全部被摧毁后,等待着这对母女的结局到底会是什么?

薛京没说错,这本小说调子很新,包含他以往没有涉及过的悬疑领域。

风格独树一帜,用词老练精简,对人性恶意的剖析很直白,读起来非常辛辣。

阅读戛然而止,哈月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做贼似的快速合上书稿,深吸一口气划开屏幕。

抖动的虹膜中倒影着薛京的头像,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他原本充满男神氛围感的高清照变成了一幅幼稚至极的简笔画。

白纸上画着两只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小粉猪。

一只猪颦着眉毛,似乎有些难受,另一只则用自己的头紧紧的挨着它的脖子。

看起来像是情侣的两只小猪旁边,“X”说:“虽然但是。”

“作为邻居还是要说一下。”

“你衣服没拿,还有保温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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